日期：2015-12-5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世間無谜
张晓林
《小小说选刊》2012年17期
这一年三月，有人献给沈括一块从地下掘出來的石头。这块石头温润如玉，闪着鹅黄的光晕，它的上面，刻了数行虫体篆书。笔画了了，云：“猪拾柴，狗烧火，野狐扫地请客坐。”这句话让博学的沈括百思不得其解。
沈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，献石者揉着鼻子刚一告退，他就一头扎进了藏书阁。随着房门的“吱呀”声，两只在书橱架下幽会的蠧鱼迅速离开，留下一股奇怪的气味。
沈括翻箱倒箧，遍查所有藏书，其结果令他更加焦躁，嘴角慢慢绽放出一朵粉红色燎泡。一只青铜般的苍蝇飞进來，紧紧盯着它盘旋，其营营之声透着莫名的兴奋。
这块石头压在了沈括心上，让他喘气都感到了困难。后來，沈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。
心情才稍微舒展了些。
这件事与苏轼有关。
早些时候，苏轼向他请教一件事。苏轼说，前朝冯晖，未显达时，是一个二皮赖子。
有一天，他碰见了一个道士。这个道士穿了一件百衲衣，相貌奇古。冯晖听人说过这样的道士往往身怀异术，就缠上了那个道士，问他都会些什么，那个道士回答说：“我会雕刺。”
雕刺？不就是刺青吗？冯晖觉得这是个很刺激的行当，也深合自己的口味，就当场脱掉上衣，让道士在上面雕刺。
道士拨弄着冯晖的身体看上大半天，然后拍着他的肚皮说：“就是它了。”道士以冯晖的肚脐眼为着笔点，一点一点刺去，刺到后來，就刺出來了一个大瓮。道士退后两步，看了看，挥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，接着，又在大瓮里添上数只大雁。忙活完，道士拍拍手，说：“大雁出瓮之时，乖乖哎，你就腾达喽。”说罢，飘然离去。
道士走后，冯晖感到腹部有数万只小虫在滚爬，他低下头去，刹那間，他的双眼被炙烤得一阵剧痛——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。
这一年的寒食节快到了。冯晖的妻子做了十几双蔴鞋。为做这十几双蔴鞋，她起五更搭黄昏，手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茧子。她设想着，等哪一天把鞋拿到墟市上卖了，也好给过世的父亲烧上几张纸钱。若有可能，再去王记纸糊店买一匹纸马，父亲生前从來都没有骑过马。
做鞋这件事情，妻子是瞒着冯晖的，她做好每一双鞋，都要偷偷地把鞋藏到茅草屋的顶棚上去。到了寒食节前的那个墟市，她满心欢喜地去拿鞋时，却突然发现这些鞋全不见了。那时节，窗外的杏花在她眼前一朵一朵枯黑下去，接着，便簌簌地飘落。到了黄昏，冯晖醉醺醺地踢开了篱笆门。她才知道，她的鞋被眼前的这个人换酒喝了。
她恨恨地说：“节到了，我看你如何办得！”
冯晖醉眼模糊，他扪腹而笑：“休说办不办，且看瓮中飞出雁。”
果然，冯晖后來做到了朔方节度使一职，那瓮中的大雁一只只飞了出來，在冯晖的胸膛、臂膊、脖子上盘旋。
苏轼讲完故事，问沈括：“冯晖是因为道士的雕刺才做了朔方节度使呢？还是道士算出冯晖能做到朔方节度使才给他雕刺的呢？”
沈括微笑不语。他觉得这时的苏轼天真得可愛。
现在，沈括面带微笑走出藏书阁，坐到书案前，开始撰写《梦溪笔谈》的《书法篇》。他想把苏轼问道刺青一事写进书中，忽然，他眼前再次浮现苏轼那狡黠的目光和那
多次让他惊异的额头。似乎恍然悟到了什么，他迟疑一下，慢慢地把刚刚写下的一段文字又给涂掉了。
窗外一阵嘈杂。沈括看见，当朝大宦官王公公迈着窸窣的小碎步走进了院子。他隐隐约约知道王公公今天找他所为何事。
那天下午，沈括在贤英殿朝见了皇帝。皇帝依然满脸怒容。王公公扯了扯沈括的衣角，小声告诉他：“这都是满朝大臣给气的。”
三天前，边吏奏报，北虏扬言要入侵中原。皇帝得报后便下了一道圣旨，紧急征用开封、大名、应天三府辖下民間车辆，作为战备之需。一时，民声沸怨。
满朝大臣，除左、右宰相及参知政事等，都纷纷上书劝谏。
本是为江山社稷想，却几乎落下暴君的骂名，皇帝十分恼火，他把那些奏章一一掷于案下：“国家养活你们，是让给朕作對的吗？你们倒是给朕献上一二条退敌之策啊！”
这次召见沈括，就因为沈括是众大臣中为数不多的没有上奏本的人。所以，一见面，皇帝就问他：“卿家知道征用民车这件事吗？”
“不知。然而，陛下要那些民车干什么？”沈括一脸糊涂。皇帝叹了口气：“北虏將铁蹄南下，恐怕只有这些车辆才能阻挡他们，唉，只怕老百姓不愿意献车啊！”沈括笑笑：“这个陛下不用担心，您想啊，胡虏一來，老百姓的祖坟、房舍、田地都没有了，他们会在乎一辆车子吗？”皇帝绷着的脸放松下來，露出一丝笑容：“愛卿说得有道理！那些人只知道瞎咋呼与朕作對！”沈括接着说：“车辆用于战争，有很多便利，历史上记载得多了。巫臣献计吴子，用车战破了敌阵，遂称霸了中原；李靖以偏箱鹿角车为武器，最终生擒了颉利。这都是车战成功的范例啊！”
皇帝高兴起來：“愛卿学识渊博，是国家的栋梁！”
沈括停顿一下，说：“古人用于战争的都是兵车，坚固轻利，便于作战，而今天民間的那种车叫做锱车，简朴粗笨，用三头牛拉着才勉强能行走，最快的速度一天行不过三十來里，如果下点小雨小雪，那就一步也走不动了，老百姓俗话叫它‘太平车’，平时也就往田里送送粪肥、运运禾谷，若用于战争，那简直就是累赘了！“
皇帝坐思良久，后來猛拍了一下御案，大声道：“愛卿说得好啊！那些臣子只知道劝谏朕，却没有一个能给朕说上这样一番话的。“第二天，皇帝就取消了征用民车的圣旨。
苏轼为这件事专程來拜访沈括，惊奇地问：“沈公用什么法子让皇帝改变了注意呢？“
沈括一笑：“也不知是民车不能用呢？还是陛下不想用民车了呢？”
苏轼也笑起來。
张晓林《世間無谜》（《开封日报》2012年6月1日，责任编辑：任崇喜）
